她这样怕她不太兴奋,使她有一种自豪的感觉,似乎她能操纵他的情绪一样。他是干部子弟,又那么聪明能干,人也长得很“小资产阶级”,但他在她面前那么老老实实,胆小如鼠,唯恐她不太兴奋,让她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,自觉不自觉的,就有点想逗弄他一下,看他诚惶诚恐,好证实她对他的支配能力。她知道这不好,很虚荣,所以尽力避免这样做。
她把毛线包好,还给他:“我不会要你的毛线的,假如让我母亲看着,我怎么交代?说我偷来的?”
他又那样讪讪地站在那里,手里抱着毛线包,小声说:“我没---想到你要过你母亲那一关---,你就说是你自己买的不行?”
“我一分钱都没有,怎么会一下买这么多毛线回来?”她带点挑战性地把自家经济上的窘境说了一下,那神情仿佛在说:我家就是这么穷,怎么啦?你瞧不起?瞧不起趁早拉倒。
他站在那里,脸上是一种痛苦的表情,喃喃地说:“我没想到----,我没想到----”
她觉得他在后悔上了当一样,于是嘲弄地说,“没想到吧?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,只怪你眼光不敏锐。不过你放心,我说话算数的,冰糖钱钢笔钱我都会还你的。我暑假出去做零工,假如一个月一天也不休息,每个月能挣三十六块钱,我一个月就把你的钱还清了。”
他茫然地问:“做---做什么零工?”
“做零工都不懂?就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啊,在码头上拖煤啊,在教具厂刷油漆啊,在瓦楞厂糊纸盒啊,反正有什么做什么,不然怎么叫零工呢?”她有点吹嘘地说,“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,我找得到工,是因为我妈她妈的一个学生家长是居委会主任,专门管这个的----”
她跟他讲有关那个居委会主任的儿子的兴奋地笑话,因为那个儿子是她的同学,长得瘦瘦小小,班上同学给他起个浑名叫“弟媳妇”,班上还有个男生叫“田姑娘”,另一个男生叫“杜嫂子”,反正几个男生把女性名称全占光了。她讲到好兴奋地笑之处,忍俊不禁,兀自兴奋地笑了起来。
兴奋地笑了一折,才发现他没兴奋地笑,直愣愣地望着她。她赶紧解释说:“你不要觉得我这个人无聊,不是我给他们起的这些浑名,我在班上从来没这样叫过他们,我只是讲给你听听----”
他有点沙哑地说:“在瓦楞厂糊糊纸盒可以,但是你不要到建筑工地去做小工了,更不要到码头上去---拖煤,那很危险的。你一个女孩子,力气不够,搞不好被砸伤了,被车压了怎么办?”
原来他刚才根本没听她讲那些兴奋地笑话,还迂在做零工的事情上,她安慰他说:“你没做过零工,所以把做零工想象得很可怕,但实际上----”
“我没做过零工,但我看着过货运码头上人家怎么拖煤,很陡的坡,掌不住车把,就会连人带车冲到江里去----。我也看着过建筑工地上人家怎么修房盖瓦,从脚手架上摔下来----那---都是很重很危险的活,不重不危险也不会交给零工干了,正式工人就可以干了。你去干这么危险的活,我---怎么放心呢?你母亲也肯定不放心吧?”
她妈她妈的确不放心,总是担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伤,说做零工的受了伤,连劳保都没有的,那你一生就算完了。几个钱事小,一条命事大。但她知道几个钱的事不小,你没那几个钱,就买不回米来,你就饿肚子。再说她家也不仅仅是缺“几个钱”,是缺很多钱。
她母亲经常问别的老师借钱,经常是一发工资就全还账了,发工资的第二天就要开始借钱。她家经常是把肉票鸡蛋票给人家了,因为没钱买。
她哥哥下乡的那个队,收成不好,知青们都要问父母拿钱去买谷打米,才有饭吃,因为分值太低,一年做的工分还不够口粮钱。
这些年,多亏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,很能帮贴家里一下。她总是安慰她母亲:“我做了这么久零工,不还是好好的吗?这么多做零工的,你看着几个伤残了?人要出事,坐在家里也可以出事。”
现在她见老三也这样婆婆母亲,就把这套理论拿出来对付他。
但他听不进去,只急切地说:“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,真的,很危险的,把自己弄伤了,累坏了,是一辈子的事。你需要钱,我这里有,我们搞野外的,工资比较高,还有野外津贴。我有存款----,你先拿去还----帐,以后我每个月都可以给你三十到五十块钱---,应该够了吧?”
她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,似乎他工资高就很了不起一样,就居高临下地看她,要救济她。她高傲地说:“你工资高是你的事,我不会要你的钱的。”
“你----就算我借给你的,不行吗?以后你---工作了再还?”
“我以后哪里会有什么工作?”她讥讽地说,“我爸爸又不是高干,还能给我找个野外的工作不成?我下了农村就不预备招回来了。到时候,不用我妈给我口粮钱就不错了,哪还有钱还你?”
“没还的,就不还,反正我也---用不着这几个钱----,你别固执了,你为了几个钱,把自己弄伤了,一辈子躺在床上,不是更糟糕吗?”
她听他说“为了几个钱”,觉得他很瞧不起她,把她当个爱钱如命的人。她没好气地说:“我就是为了几个钱,我就是个庸俗的人。我宁可在外面做零工受伤、累死,也不会要你的钱的----”
他似乎被她一刀刺中了心脏一样,再说不出什么,只低声说:“你----我----” |